本文作者:来自东北的 ZJUN
和以往周五一样,晚上交完班,查完房,大家迫不及待地脱下白大褂,换下洞洞鞋,恨不得赶紧奔回家欢度周末,再晚点就要晚高峰了。
换做往日,张旸肯定会在办公室坐一会儿,等人走差不多了再悠哉游哉地换衣服,但今天他选择加入争抢更衣室空间的斗争当中,因为一会儿他有一个饭局。
饭局的地点就在医院对面的胡同里,这里有家烧烤味道很「毕」,以前张旸和王林经常晚上 9 点下了手术来这小酌一杯。今天饭局也依旧是他们俩。
图源:视觉中国
张旸先到,王林稍晚了些,11 月东北的傍晚已经寒意渐浓,当王林拖着大包小裹打开了店门,大衣裹挟着东北冬天特有的味道一起卷了进来。
「诶妈呀!想死我了老王!」
三年前,大批的东北医生跳槽南下,王林也是其中之一,张旸选择留在东北继续发展,没想到两人一别就是三年。
张旸和王林的选择,是东北医生职业道路选择的一个缩影:不再执着于黑土地,南方也是广阔的天地。
丁香园站友 @进击的小菲 所在的医院是一家有着 50 余年历史的苏南地区公立二甲综合医院。
他表示:这 3 年以来,陆续从东北跳槽来了 14 位新医生,其中门诊科室 3 人、内科片区 3 人、外科片区 3 人、医技科室 2 人、行政职能科室 3 人,其他西北和北方省份也有数名医生新入职。
那么,那些南下的东北医生们,如今怎么样了?
跳槽到南方三级医院,「感觉天都变蓝了」
毛胜国 广东某三级医院胃肠外科副主任医师
离开东北3年
我叫毛胜国,离开东北已经 3 年了。
我是从黑土地的泥里一路摸爬滚打着考出来的农村孩子,父母都是农民,一锄头一锄头把我从农村垦到城市,一袋苞米一袋地瓜的把我供到研究生毕业,我深知父母多年的不易。刚毕业时找个稳定工作,孝敬父母,是我唯一的心愿。于是,我毕业后就回到所在市里的一家三甲医生成为一名胃肠外科的医生。
起初,老主任对我非常器重,我也勤勤恳恳地干着工作,虽然我在市里的医院,但我对胃肠外科的新鲜技术非常感兴趣,科里也给我机会让我去省里进修,把新技术带回来。
从毕业生到主治医师,是我最充实成长最快的几年。但老主任退休,空降来的新主任却对技术并没那么看重。每天关心的是谁和谁走得近了,谁和谁又抱团了。
时间久了,科室也不谋求发展了,但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原因其实是领导的压制。
新主任手术能力不强,就比如经内镜逆行胰胆管造影术(ERCP),这个手术是当年老主任手把手教我作的手术,我做得非常熟练,但新主任不会做,也不让我做,还会处处打压,明里暗里的递话,穿小鞋。那段时间我觉得能力提升完全处于停滞,工作处处不顺,每天下班抬头看天都是灰色的。
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不再看领导的眼色,和父母商量过后,我选择跳槽到广东的一个市三级医院。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久违的「野蛮生长」的状态,我刚到第一天找主任报道,主任就跟我讲:「在这里只要你会的手术我们医院有相关的器械设备你都可以直接用,需要助手的话,科里年轻的医生都可以跟你多学习,你有问题或者想学习的手术都可以跟我提。」
我隐隐松了口气,感觉我来对了。这里不仅给足我宽松的环境,尽力去发挥自己的能力,南方也注重科研,来到这里晋升与科研和课题挂钩,虽然不容易,但却更公平,这里没有按资排辈,一切凭「能耐」说话,在东北时落下的科研能力和思维,也在一日一日的被我拉平、超越。
图源:图虫创意,非毛胜国所在医院
当然,薪资待遇也确实比东北高了很多,但更主要的是生活有了盼头,去年,我成功晋了副高,在广东也自己首付买了房子,准备明年把父母接过来养老。
我现在每天虽然很忙,但我不觉得累,每天都能感受自己的成长,我的人脉圈子也不断有大佬或者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充实进来。
我现在抬头看天都觉得天更蓝了。
30 岁开始规培后问自己,
当初为什么要放弃东北三甲的科研岗
刘烨 河南省某三甲医院规培生
离开东北2年
我叫刘烨,一个东北小城的独生女,一个纯正的小镇做题家。
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我都是班里面名列前茅的那批小孩,我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就是能安安静静的刷题,一本一本的刷,所以高考时我顺理成章的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医学院校的临床医学专业八年制。
在旁人眼里,我的人生仿佛是开挂的存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前 25 年的人生太顺了,顺得甚至我不需要有什么取舍和决定,只要是我不讨厌的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的结果。
申博时我选择了北京一所医学院校,凭借着读研期间发表的 3 篇文章和积累的科研经验,我依旧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读博可不像以前的小打小闹,「孙悟空来了也得演杂技,牛魔王来了也得犁地。」
博士导师不亲自带我,有些想法上我和副导也存在冲突,他经常出差不在实验室,我作为大师姐不仅得搞自己的课题,还得时刻注意师弟师妹们的动作,生怕 TA 们哪下不注意,又把离心机搞崩,小鼠养死,试剂搞乱……
渐渐地,我开始对科研产生了疲倦,我厌烦了凌晨两点的实验室,切不完的标本和臭烘烘的鼠笼,但我为了能毕业还是咬着牙。
找工作时,我选择了家乡那边省三甲的科研岗位,一方面,家里能给我买得起房子,另一方面,博士毕业的我薪资待遇也算可观,还有 30 万的安家费。
就这样,我顺利入职了辽宁省某三甲医院,但 30 万的安家费只给了 10 万,剩下的 20 万得等申下国自然才能给,刚入职的我也是天天写标书,申课题,感觉比读博还要累,主任跟我说「招你进来就是为了迅速提升医院科研能力和教学能力的」。
图源:刘烨提供
就着样,我熬了 3 年,期间申下了国自然,也开始在组里帮主任带学生,但我觉得我失去了所有能量,每天硬挨日子。
后来我偶然看到河南省一个三甲医院在招儿保科医生,专业就要我这个方向的,我火速投了简历,院方很快给我回信,说虽然是科研型出身没有规培证,但可以先入职后再规培,还有 50 万的安家费,我果断选择辞职跳槽到河南,这也是我为数不多为自己做出选择的情况。
一开始,一切确实轻松,虽然没在临床工作过,也能感觉到自己每天的进步,但恰逢院里要搞新的科室需要课题,院长知道我的科研背景之后,写标书申课题的活儿又莫名其妙的落在我的头上。
这下,我又得规培转科收病人,还得写标书申课题,周末还要经常出差学习,30 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分身乏术,睡眠质量也是直线下降,经常半夜惊醒看到手表上的心率:126 次/分。
现在我时常想起在科研岗时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很累,人一旦开始有了想法,这个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不断的撩拨着我的思绪,再一次梦到标书写不完而惊醒时,我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放弃科研岗,我还能回去吗?
东北三甲与三甲的区别,
比冬天室内外的温差还大
张虹 辽宁省某四线城市三甲医院超声科主任医师
坚守东北30年,前科室主任
我叫张虹,今年已经 50 岁了,是东北一个四线小城的三甲医院超声科主任医师,我工作已经快有 30 年了,我前后呆过 2 家市级三甲医院,但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在我们东北,三甲与三甲的区别,比冬天室内外的温差还大。
我们那代人,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也大多是被灌输着「奉献主义」思想长大的孩子,我母亲生了我们姐弟三个孩子,从小,我大姐负责做饭,我就负责看护弟弟,弟弟上哪个学校,我就上哪个学校,弟弟转去哪,我就转去哪。别人眼里,我似乎是最不受父母重视的那个。
但我自认为我脑子不笨,虽然经常转学,但我成绩没受太大的影响,高中毕业,我考上了省内一所医学院,现在那所医学院早就升级成了医科大学。
那时候不流行考研读博,也没有规培,毕业后我顺理成章的回到自己家乡的一家市三甲医院成了一名超声科大夫,在这里,我逐渐成长,发展,我没有遭受过什么职场霸凌或者上级压制,我在这家医院从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一步一步成长成主任医师,时间节点几乎没有停滞。
后来,我当上了超声科主任,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干到退休,直到 10 年前,医院领导层大换血后,医院效益越来越差,病人量也被其他的县级三甲和市级三甲分流,慢慢的,我们开始开不满工资,连我这个主任都开不满,更何况底下的人,绩效奖金什么的早就没了。
大批的医生开始辞职,跳槽的跳槽,南下的南下,甚至有的干脆转行不做医生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开始申请去省会的大三甲进修,丰富自己的履历和能力,8 年前,我跳到了现在的医院——也是一家市三甲。
来到新的医院,我虽然是主任医师,但也褪去了科室主任的行政职务,重新回到临床一线,夜班,门诊还是要亲自上的。
图源:视觉中国,非张虹所在医院
以前我还是主任时,有些事情根本不用自己争就会是我的,我刚开始来到现在的医院时,科室里面的关系还是比较微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明争暗斗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最近就为了这个副主任的事情,大家可谓是都使上了自己浑身的解数,这种工作氛围和强度,让我这个 50 岁的中年人也时常感觉到疲惫,但好在,这里能按时开资。
不仅是工资按时发放,待遇也比之前的医院强出一大截,绩效奖金也是按时按量发放,这也保证我能给自己还在上学的孩子提供一个虽不算殷实倒也稳定的支撑。
问我有没有考虑南下的话,这个问题或许有点迟了,如果我还没有成家,还没有自己的孩子,父母的身体还算硬朗,或许我也会考虑为自己拼上一拼。
但现在,我的家就在这里,我的根也扎在了这里,我早已经习惯了东北的一切,比起南方的春风杨柳,山海关里长青的松柏或许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后记
酒过三巡,王林问张旸:「张哥,你要不要来我们医院,我可以帮你跟我们主任说说」,张旸晃了晃杯里的酒:「明年我要升副高了,就要有自己的固定床位了,也算是熬出头了」。
王林听到后眯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把瓶里最后一点酒匀到了两人杯中。
「来!最后一口,干了,祝我俩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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